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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生死書 第一篇《生》

這一世:自然中陰(第八章)

首先讓我們探討四種中陰的第一個:此生的自然中陰,及其許多相關的意涵;然後,再漸次探討其他三種中陰。此生的自然中陰跨越從出生到死亡的整個生命。它的教法讓我們清楚知道為什麽這個中陰是如此珍貴的得度機會?它對人的真實意義是什麽?這一世我們幸得人身,最重要和最應該做的事是什麽?
上師們說:心有一個層面是它的根本基礎,稱為「凡夫心的基礎地」(the ground of the ordinary mind )。十四世紀西藏的一位偉大上師龍清巴如此描述:「它是未開悟的,屬於心和心所(心的事件)的中立狀態,它是一切輪迴和涅槃的業及『痕跡』的基礎。」它們就像倉庫,過去我們由於煩惱所造成的行為,其痕跡全被儲藏起來,有如種子一般。當因緣成熟時,這些種子就會發芽顯現成生活中的環境和情況。
請把這個凡夫心的基礎地想像成銀行,「業」就存放在裡面,變成印記和習氣。如果我們傾向於某種思考習慣,不管是正面或負面的,這些習氣很容易就被刺激和引生出來,並且繼續不斷地發生。由於經常重複,我們的傾向和習慣就變得越來越深,即使在睡覺的時候,它們還是持續增加和累積力量。這是它們決定我們的生活、死亡和輪迴的方式。
我們常常懷疑:「我死時會是什麽樣子呢?」答案是:我們現在有什麽心態,我們現在是什麽樣的人,如果不加以改變,死時就是那個樣子。這是為什麽我們必須利用這一世的時間,在我們還有能力的時候,努力淨化我們的心流,從而淨化基本存有和性格。

業的景象

我們怎麽會生而為人呢?一切眾生如果有類似的業,他們四周將會有一個共同的世界景象;他們所共有的這套認知稱為「業的景象」(karmic vision)。我們的業和我們所處的「道」,兩者之間有密切的關係,這個事實也說明為何產生不同的生命形式:譬如,你和我有基本的共業(common karma),所以我們都是人。
不過,即使是在人道裡,大家也都有自己的別業(individual karma)。因此,出生在不同的國家、城市或家庭;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成長過程、教育、影響因素和信仰,整個制約作用(conditioning)就構成別業。每一個人都是習慣和過去行為的複雜集合體,因此不得不以自己的獨特方式來看事情。人類看起來很類似,但對於事情的認知方式卻完全不同,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獨特而分離的個人世界裡。誠如卡盧仁波切(Kalu Rinpoche)所說的:
如果有一百個人睡覺和做夢,每個人在他的夢中都會經驗到不同的世界。每個人的世界也許可以說都是真的,但絕對不能說只有一個人的夢是真實的世界,而其他人的夢都是虛幻的世界。依據業的模式製約,對每個人的認知來說,都是真的。

六道

人類的存在,並不是唯一的業的景象。佛教提到有六種存在界(稱為六道):天、阿修羅、人、畜生、餓鬼、地獄。每一道都是六種主要煩惱的結果:驕傲、嫉妒、慾望、愚癡、貪婪、嗔恨。
這六道確實都存在嗎?事實上,他們也許存在於我們業的景象的認知範圍之外。但千萬不要忘記:我們所看到的,是我們業的景象讓我們看到的,別無其他。就像在目前未淨化、未進化的認知狀態裡,我們只能覺察到自己的宇宙,而一隻昆蟲也許會把我們的一隻手指看成整個山水。我們傲慢地只相信「眼見為真」。但偉大的佛法卻提到,在不同的面向有無數的世界甚至有許多世界很像或就像我們的世界而現代天文物理學家已經發展出平行宇宙存在的理論。在我們有限的認知範圍之外,我們怎麽能夠肯定地說,何者存在或何者不存在呢?
看看周遭的世界,也看看我們內心的世界,我們能夠看到六道確實是存在的。它們存在的方式,在於我們無意識地將煩惱投射出去,將環繞著我們的六道具體化,並且界定這六道當中生活的方式、形式、品位和內容。它們也存在於我們的內心世界裡,在我們的身心系統中,它們是各種煩惱的種子和傾向,隨著影響它們的因素和我們所選擇的生活方式,時時準備發芽和成長。
讓我們看看六道如何在種子世界裡投射和呈現。譬如,天道的主要特色是沒有痛苦,那是永不改變的美,以及極盡享受之能事的世界。
想像天神的模樣:高大、金發的衝浪人,悠閒地斜躺在風和日麗的沙灘上或花園裡,聽著自己喜愛的音樂,沉醉在刺激物品裡,熱衷於靜坐、瑜伽及雕琢身體等改善自己的功夫,只是從來不用腦筋,從來不曾碰到任何復雜或痛苦的情境,從來不曾意識到自己的真性,已經麻醉到不曾察覺自己到底真正是什麽樣子。
如果我們想起美國加州和澳州的某些地區如同天道,你也可以看到阿修羅界每天都在華爾街的陰謀和競爭中,或在華盛頓和倫敦政府的沸騰走廊上不斷出現。至於餓鬼道呢?有些人儘管富可敵國,但從來不曾滿足過,渴望併吞一家又一家公司,永不休止地在法庭上表現他們的貪欲,這些人就是餓鬼道。打開任何電視頻道,你立刻就進入阿修羅和餓鬼的世界。
天道的生活品質似乎比人道還要好,但上師們說,人的生命價值卻無限可貴。為什麽?
因為我們具有覺察力和智慧,這是開悟的素材;同時,人生無所不在的苦,可以激勵我們從事精神上的轉化。每一種痛苦、悲傷、損失和無止境的挫折,都有它真實而戲劇性的目的:
喚醒我們,促使(近乎強迫)我們衝破輪迴,從而釋放被禁錮的光芒。
每一個精神傳統都強調,人身是殊勝的,具有我們不曾想過的潛力。如果錯過這一生可以轉化自己的機會,很可能要經過非常長的時間才能重獲人身。想像有一隻盲龜,漫遊在像宇宙這麽大的海洋深水裡。水面上漂著一支木環,在海浪間漂蕩。這只龜每一百年才會浮上水面一次。佛教徒說,生為人身比那隻盲龜浮上水面,又剛好把頭穿過木環還要困難。又說,即使出生為人,那些有很大福氣接觸佛法的人更是稀有難得;而真正把佛法牢記心中,表現在行動上的人,更是寥寥無幾。

認知的門

我們如何認知這個世界,完全取決於「業的景象」。上師們使用一個傳統的例子來做說明:有六種生命在河岸邊見面。對人來說,他把河流看成水,是可以洗滌和止渴的;對魚來說,河流是它的家;天神把它看成是帶來喜悅的瓊漿玉液;阿修羅把它看成是淚水;餓鬼把它看成是膿血;地獄道的眾生把它看成是熔化的岩漿。同樣是水,但認知的方式卻不同,甚至相反。
這種認知的多樣性告訴我們,一切業的景像都是幻影;因為如果一種東西可以有這麽多的認知方式,那麽又有什麽東西有真實的、本具的實相呢?這個事實也告訴我們,有些人可能把這個世界看成天堂,有些人卻看成地獄。
佛法告訴我們,景象基本上可以分為三種:普通生命有「不淨的、業的景象」;禪修的人會在禪坐中有「體驗的景象」,這是超越的道路或媒介;而開悟者則有「清淨的景象」。
開悟者或佛,把這個世界看成是當下圓滿的,一種完全而絕對清淨的國土。因為他們已經淨化了「業的景象」的因,他們對每樣東西都直接看到它赤裸的、本初的神聖性。
我們之所以把周遭每一樣東西看成這個樣子,那是因為我們生生世世都以同樣方式重複強化對於內外實相的經驗,這就形成我們的錯誤假設,認為我們所看到的,具有客觀上的真實。事實上,當我們繼續修行,就可以學到如何直接對治已經僵化的認知。我們對於世界、物質,乃至一切舊的觀念,都被淨化和消溶了,代之以全新的「天堂般」的景象和認知。如同布萊克(Blake )說的:
如果認知的門被淨化了,
一切萬物都將顯現……本有,而無限。
我永遠不會忘記,在一個親密的時刻裡,敦珠仁波切傾身向我,以柔和、沙啞而略為提高的語調說:「你知道,我們周遭的一切事物都會消失,就這樣消失……不是嗎?」
然而,對大多數人來說,業和煩惱使我們無法看清自己的本性及實相的性質。結果,我們就執著樂和苦為真實不虛的,我們就在笨拙而愚癡的行動中,繼續播下來生的種子。我們的行動把我們系縛在世間的循環裡,在永無止境的生死輪迴裡。因此,當前這一刻的生活方式,自己要負責:現在的生活方式,可能會犧牲我們的整個未來。
因此我們現在就必須準備明智地迎接死亡,轉化我們的「業的未來」,避免一再掉入無明的悲劇和重複痛苦的生死輪迴。這一世,是我們能夠做準備,而且是透過修行真正做準備的唯一時空: 這是此生自然中陰給我們的訊息,誰也逃避不了。誠如蓮花生大士所言:

現在當此生中陰在我身上降臨時,
我將不再懈怠,不願虛度此生,
心無旁騖地進入聞、思、修的大道。
讓認知和心成為道,體證「三身」:覺悟心;
現在我已獲人身,
沒有時間讓心在道上徬徨。

無我的智慧

有時候我會好奇,如果把一位西藏鄉巴佬帶進科技發達的現代都市裡,他會有什麽感覺。他可能會以為他已經死了,進入中陰境界裡。它會對飛過天空的飛機,或越洋電話難以置信而目瞪可呆,他會以為看到奇蹟。然而,對接受過西方教育的現代人來說,這一切都是稀鬆平常的,因為教育說明了這些事情的科學背景。
同樣情形,西藏佛教有基本的、正常的、初步的精神教育,對於此生的自然中陰提供完整的精神訓練,以及關於心的主要字彙。這種訓練的基礎,就是所謂「三種智慧工具」:聽聞的智慧、思索和反省的智慧,以及禪修的智慧。透過聞、思、修三慧,可以喚醒我們認識真性,也可以體現我們發掘本來面目、所謂「無我的智慧」的喜悅和自由。
想像有一個人發生車禍被送到醫院後突然醒過來,反省她完全喪失記憶。從外表來看,一切都毫髮無傷,但她已經不記得她到底是什麽人。同樣的情況,我們記不得自己的真實身分、我們的本性。反之,我們卻狂亂地到處投射,扮演另一個人,執著不放,就像一個持續掉進深淵的人一般。這個虛假的、妄執的身分就是「自我」。
因此,自我就是沒有確實了解自己是誰,結果是:不惜任何代價,執著一個拼湊和替代的自我影像,那終究是善變 而冒牌的自我,不得不持續地改變來維持它的存在。「自我」在藏文中稱為dak dzin,意思是「我執」。因此,「自我」可以界定為不斷執著「我」和「我所有」、自己和他人的虛妄觀念,以及因而產生的概念、思想、慾望和活動。此一執著自始就是徒勞無功、註定要挫敗的,是因為它本身並沒有基礎或真理可言,而我們所執著的對象,本質上就是不可執著的。我們之所以這麽執著,是因為在生命深處,我們知道自我並不是本來就存在的。從這個秘密的、令人焦慮的認識裡,就產生了我們所有的不安和恐懼。
如果我們不去揭開自我的假面具,它就會繼續欺騙我們,就像一位三流的政客不停開出空頭支票,或像一位律師持續創造天才般的謊言和辯護,或像一位脫口秀主持人滔滔不絕地說話,全是空口說白話,毫無內容可言。
多生累劫的無明,讓我們把整個生命和自我視為一體。它最大的勝利,就是誘使我們相信:它的最佳利益就是我們的最佳利益,我們的生存就是它的生存。這是一種殘酷的諷刺,因為自我和我執是一切痛苦的根源。然而,自我卻如此具有說服力,長久以來我們都在上它的當,因此一想到無我就會讓我們嚇得六神無主。自我對我們低聲耳語:如果無我,我們就會喪失一切身為人類的樂趣,就會被貶低為單調乏味的機器人或腦死的植物人。
我們對於喪失控制和未知事物的恐懼,絕大部分是自我在作祟。我們也許會對自己說:
「我是如此痛苦,我必須確實放下自我;但如果我這麽做了,會發生什麽呢?」
這時候,自我將甜蜜地作聲:「我知道我有時候是討人厭的,請相信如果能為要我離開,我會很知趣的。但是你真的要我離開嗎?想想看:如果我真的離開,你會是發生什麽事呢?誰來照顧你呢?誰會像我這麽多年來一樣的保護和關心你呢?」
這時候,自我將甜蜜地作聲:「我知道我有時候是討人厭的,請相信我,如果你要我離開,我會很知趣的。但是你真的要我離開嗎?想想看:如果我真的離開,你會發生什麽事呢?誰來照顧你呢?誰會像我這麽多年來一樣的保護和關心你呢?」
即使真的看穿了自我的謊言,我們還是會恐懼而不敢放棄自我;因為如果我們沒有確實認識心性或真實面目,我們就沒有其他的選擇。就像酒鬼知道喝酒是在毀滅自己,毒癮者也知道吸過毒後仍無法解除痛苦,我們也以令人傷心的自艾自憐,一再屈服於自我的要求之下。

修行道上的自我

我們之所以走上修行的大道,就是為了結束自我怪異的獨裁,但自我幾乎有無限的方法,在每一個修行階段上,都可以破壞和阻止我們想逃脫自我的慾望。真理是簡單的,佛法也非常清楚;但我很傷心地一再看到,每當佛法開始接觸和感動我們時,自我就讓它們變得錯綜複雜,因為它知道它已受到根本的威脅。
在我們開始著迷於修行之路及其可能性時,自我也許甚至會鼓勵我們說:「太好了。這正是你所需要的!這個教法確實很有意義!」
然後,當我們說我們要試試禪坐或參加避靜專修時,自我就會低聲唱著:「多棒的主意!為什麽我不跟著你呢?我們可以一起學習。」在我們修行的蜜月期間,自我會一直催促我們前進:「好極了求求多麽美妙,多麽啟發人……」
一旦過了蜜月期,我們便進入「柴米油鹽」期,而佛法也開始觸動我們的深處,無可避免的,我們就會面對自己的真相。當自我被揭露,痛處被碰觸時,一切問題將開始發生,好像一面不能不看的鏡子,掛在面前。鏡子一塵不染,但裡面卻出現一張醜陋而怒目相視的臉,回盯著我們。於是我們開始反叛,討厭所看到的;也許會大發雷霆地揮拳把鏡子搗個粉碎,但它只會碎裂成幾百個相同的醜臉,仍然凝視著我們。
現在正是我們開始動怒和大發牢騷的時候了,自我哪兒去啦?它就堅強地站在旁邊,慫恿著我們:「你很對,這太粗暴了,是可忍孰不可忍。不要再容忍它!」當我們又被它迷惑時,自我更激起多疑和分裂的情緒,火上加油地說:「現在你還看不出這種教法並不適合你嗎?我早就告訴過你了!難道你看不出他不配做你的老師嗎?再怎麽說,你是個聰明、現代、世故的西方人,像禪、蘇菲教、靜坐、西藏佛教之類的怪物是外國的、東方的文化。一千年前在喜馬拉雅山上所產生的哲學,怎麽可能對你有用呢?」
當自我高興地看著我們步步落入它的陷阱時,它甚至會把我們在開始認識自己時所經歷過的一切痛苦、寂寞和困難,都歸咎於教法,甚至上師: 「不論你碰到什麽,這些上師都毫不在乎。他們只是來剝削你而已。他們只是用『慈悲』和『恭敬』之類的字眼來控制你而已……」
自我非常聰明,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而曲解教法;畢竟,「魔鬼可以為了自己的目的而引用經典。」自我的最終武器是假道學地指責老師和學生們說:「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沒有完全依照教法的真理在做!」現在,自我扮演一切行為的正義仲裁者:這是最狡猾的立場,足以摧毀你的信仰,並腐蝕你對修行的恭敬和發心。
不過,儘管自我千方百計想妨礙修行之路,如果你確實繼續修行,並精進禪修,你將開始知道你被自我的諾言求求虛假的希望和虛假的恐懼求求騙得有多深。慢慢地,你開始知道希望和恐懼都是你的敵人,會破壞你內心的寧靜;希望矇騙你,讓你徒勞無功,大失所望;恐懼則令你癱瘓在虛假身分的監牢裡。你也開始看到自我如何全然控制著你的心。在禪定所打開的自由空間裡,當你暫時從執著獲得解脫時,你將瞥見真實自性是多麽令人神清氣爽,曠達廓然。你了解到多少年來,你的自我就像瘋狂的騙子、藝術家,一直以虛偽的陰謀、計劃和承諾來騙你,幾乎使你的內心破產。當你在禪定的平衡中,毫不掩飾地看清這點時,這一切計劃和陰謀都將自暴其短,開始崩塌。
這不純是破壞性的過程。在你準確而可能是痛苦地體悟到自我的虛偽和罪禍時,就會產生內心的空靈感,直接認識萬事萬物的「空無自我」和彼此依存性,那種鮮明和大方的幽默,正是解脫的標記。
因為你已經從戒律學到簡化你的生活,所以減低了自我引誘你的機會;因為你已經練習過禪定的正念分明,所以減低了攻擊、執著和煩惱對你整個生命的控制。透過這種戒定的修習,觀照的智慧將慢慢露出曙光。在它的陽光遍照之下,這種智慧將清晰而直接地告訴你,你自己的心和實相的本性是如何微細地運作。

聰明的嚮導

在你的生命中,一直有兩個人活在你身上。一個是聒噪、要求很多、歇斯底里、詭計多端的自我;另一個是隱藏的精神生命,它寧靜的智慧聲音,你偶爾才會聽到或註意到。當你聽了越來越多的教法,思索它們,並把它們融入你的生活中時,你內心的聲音,你本有的抉擇智慧(在佛教裡我們稱為「分別的覺察力」 ),就會被喚醒並加強,這時候你將開始分辨什麽是它的指導,什麽是自我的各種吵雜和迷惑聲音。你的真性,帶著它的光輝和信心,就開始回到你的身上。
事實上,你將發現你已經在自己裡面找到聰明的嚮導。因為他徹底了解你,因為他就是你,你的嚮導越來越能夠以清明和風趣,幫助你協談思想和情緒上的一切難題。你的嚮導也可以持續的、愉快的、柔和的,甚或偶爾挪揄的出現,知道什麽對你最好,幫助你發現越來越多的出路,讓你不再受困於你的習性反應和混亂情緒。當你的分別覺察力變得更強化而清晰時,你將開始分辨什麽是真理,什麽是自我的各種騙技,你將能夠以清明和信心來傾聽它。
你越聽信這位聰明的嚮導,你越能夠改變自己的煩惱,看透它們,甚至嘲笑它們的荒謬和虛幻。漸漸地,你將發現自己越來越能夠快速地從生命的黑暗情緒中解放出來,有這種能力就是最大的奇蹟。西藏神秘家拖頓·索甲(Terton Sogyal)說:如果有人能夠把地板變成天花板,或把火變成水,還不會讓他感到驚訝。他說,如果有人能夠解脫一種煩惱,那才是真正的奇蹟。
漸漸地,你不再像過去一般老是聽著自我對你說的叨叨絮語,相反的,你將發現你可以在心中聽到教法的清晰指示,在每一個轉折點啟發你、教誡你、引導你、指示你。你聽得越多,你將收到越多的指引。如果你遵從聰明嚮導的聲音、分別覺察力的聲音,讓自我保持緘默,你將經驗到你本來的智慧、喜悅和快樂。一種新生命將在你身上展開,完全不必再像過去為自我戴上假面具。當死亡來到時,你早已在生命中學會如何控制那些情緒和思想,免得它們在中陰身的階段主宰你。
當你開始治癒對自己真實身分的失憶症以後,你最後將了解我執是一切痛苦的根本原因。你終將明白它對自己和別人的傷害有多大,你將體悟最神聖和最聰明的事是愛惜別人,而非愛惜你自己。這種觀念將治療你的心,治療你的腦,治療你的精神。
有一點很重要,你必須牢牢記住:無我的原則並不是說原先有一個自我,然後佛教再來掃除它。相反的,它的意思是一開始就沒有自我。體悟到這一點,才能稱為「無我」。

三種智慧的工具

上師告訴我們:發現無我智慧的自由,其方法是透過聞、思、修的過程。它們開示我們一開始要反覆聽聞修行的教法。在我們聽聞教法的時候,它會不斷地提醒我們本來就具有智慧的本性。我們就如同前面所述的那個失去記憶力的人,躺在醫院病床上,而愛我們和關心我們的人,在耳邊呼叫我們的真名,拿著家人和老朋友的照片給我們看,嘗試喚回我們失去的記憶。當我們聽聞教法時,某些段落和其中所蘊藏的智慧,將逐漸引起我們特殊的回憶,我們的真性將開始點點滴滴地回憶起來,一種非常熟悉的深沉感覺將慢慢喚起。
聽是一種遠比多數人所想像還要困難的過程;真正像上師們所說的方式去聽,就要完全放下自己,放下滿腦子所裝的一切資訊、概念、想法和偏見。如果你真正聽聞教法,那些構成我們真正的障礙、橫梗在我們和真性之間的概念,就可以漸漸地被洗清。
在真正聽聞教法方面,鈴木禪師(Suzuki-roshi)的話經常對我產生啟示作用。他說:
「如果你的心是空的,就可以隨時準備接受一切;它是開放的。在初學者的心裡,存在著許多可能性;但在專家的心裡,卻只有很少的可能性。 」初學者的心,是開放的心,是空的心,是準備接受的心,如果我們真正以初學者的心來聽,我們就可以確實開始聽到。因為如果我們以寧靜的心來聽,盡可能不受預存觀念的影響,教法的真理就可能貫穿我們,生死的意義也可能變得越來越清晰。我的上師頂果欽哲仁波切說:「你聽得越多,你聽到的就會越多;你聽到的越多,你的了解就會越深。」
然後,透過第二種智慧的工具思,就可以加深了解。當我們思維我們所聽到的教法時,它就逐漸滲透我 們的心流,充滿我們內心的生活經驗。當思維慢慢展開而且變得更豐富時,我們將把知識上所了解的東西,從腦袋帶入心裡,那時候日常事務也就開始反映教法的真理,並且越來越微妙而直接地肯定它。
智慧的第三個工具是禪修。在聽聞教法並加以思維之後,無明就要透過禪修的過程把所得到的智慧付諸行動,並直接運用在日常生活的所需上。

修行道上的疑問

從前似乎有一段時間,傑出的上師會針對傑出的學生傳授一種教法,而學生也能證得解脫。敦珠仁波切經常提到一位印度大盜的故事,這位大盜在經過無數次成功的搶劫之後,了解到他所造成的可怕痛苦。他渴望為過去所做的壞事贖罪,因此拜訪一位上師。他問上師:
「我是罪人,我很痛苦。什麽是解脫的方法?我能做什麽?」
上師望著強盜上下打量,接著問他有什麽專長。
「沒有。」強盜回答。
「沒有?」上師吼叫。「你一定有什麽專長!」強盜靜默了一會兒,終於承認:「實際上,有一件事情我是滿有天分的,那就是偷東西。」
上師咯咯笑了起來:「好!那正是現在你所需要的技巧。找一個安靜的地方,把你所有的認知搶光,把天上的所有星星偷來,放在空性的肚子裡,放在心性無所不包的虛空裡溶化。」在二十一天內,強盜證悟了他的心性,最後被尊為印度最偉大的聖人之一。
因此,古時候就有非比尋常的上師,也有像那位強盜一般肯接受而專心一意的學生,他們只是以不動搖的恭敬心修行一種教法,就能夠證得解脫。即使是在今天,如果能夠把心用在一種強有力的智慧方法上,而且直接下功夫,我們確實是有可能會開悟的。
不過,我們的心卻充滿疑問和迷惑。有時候我認為,比起貪念和執著,懷疑更會阻礙人類的進化。我們的社會提倡機伶而非智慧,頌揚我們的聰明才智中最為膚淺、粗糙和最沒有用的層面。我們已經變得假「精明」和神經質,以致於把懷疑本身當作真理:懷疑只不過是自我拚命抗拒智慧的企圖,卻被神化為真實知識的目標和結果。這種惡意的懷疑形式,是生死輪迴的卑鄙國王,由一群「專家」服侍者,他們教給我們的,不是靈魂開放和大方的懷疑,而是破壞性的懷疑;前者是佛陀強調在檢驗和證明佛法價值時所需要的,後者則讓我們覺得一切都不可相信,一切都沒有希望,一切都不能遵循。
現代教育灌輸給我們的思想卻是要頌揚懷疑,事實上,已經創造了「懷疑的宗教或神學」,我們對什麽都懷疑,好讓別人把我們當成有智慧的人,隨時指出什麽是錯的,而不去問什麽是對的或好的,而且還嘲諷地污衊傳統的精神理念和哲學,或否定以善意或平常心所完成的事情。
佛陀教誡我們要有另外一種懷疑,「就像分析黃金一樣,要烤、切、磨才能測出它的純度。」對於這種懷疑形式,如果我們遵從到底,便可以見到真理,但是,我們既沒有內觀的智慧,又沒有勇氣 和良好的訓練。我們已經被訓練到盲目地懷疑一切,而無法接觸到寬廣而高貴的真理。
為了取代當前虛無主義的懷疑,我請求你們要有我所謂的「神聖的懷疑」,這是覺悟之道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們承襲自先人的修行法門,絕不是目前飽受威脅的世界所能忽視的。與其懷疑「它們」,何不懷疑自己的無知、自以為是、執著和逃避。我們對於解釋實相的熱衷追求?其實,終極實相的信差歷代上師們,早已經用他們那驚人而無限的智慧告訴我們,實相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
這種神聖的懷疑鼓勵我們前進,啟發、考驗我們,讓我們變得越來越真誠,加持我們,讓我們越來越接近真理的領域。當我和我的上師在一起時,我會一再問他們問題。有時候我得不到清楚的答案,但我並不對他們或教法的真理感到懷疑。有時候,我也許會懷疑自己的精神成熟度或聽懂真理的能力,更多時候我會一再提問題,直到獲得清晰的答案為止。當那個答案純淨而有力地來到我心中,而我的心也報以感恩和了解時,就激起我的堅強信心,那是所有懷疑者的嘲笑所無法摧毀的。
記得有一年冬天,在一個萬里無雲、明月當空的夜晚,我和一位學生開車從巴黎南下義大利。她是心理治療師,接受過許多種訓練。她告訴我,她所體會到的是:懂得越多,產生的疑問就越多,而每當真理開始深深接觸你時,你懷疑的藉口就越細微。她說,她曾經試過多次想要逃開佛法,但最後了解到無處可逃,因為她實際想逃避的是她自己。
我告訴她,懷疑並不是病,它只是一種缺乏傳統中所謂「見」的症狀而已。「見」是對於心性的證悟,所以也是對於實相之性質的證悟。當那種「見」完全呈現時,就不可能產生絲毫的懷疑,因為那時候我們會以實相本身的眼睛來看實相。但在達到覺悟之前,不可避免的還是會有懷疑,因為懷疑是迷惑心的基本動作,而對治懷疑的唯一方法是既不壓制也不縱容。
懷疑需要有真正的善巧方便才能對治,我發現很少有人知道如何研究或利用懷疑。現代文明如此崇拜貶損和懷疑的力量,但幾乎沒有人有勇氣 貶損懷疑本身,或者像一位印度教上師所說的:把懷疑的狗轉向懷疑本身,揭開嘲諷的面具,看看到底是什麽樣的恐懼、失望、無助感和煩人的狀況引發了這些懷疑。如果能這樣做,懷疑就不再是一種障礙,而是證悟之門,每當心中有所懷疑時,修行人就會迎接它,視為深入真理的方法。
我很喜歡一個禪師的故事。這位禪師有一個忠誠而非常素樸的學生,視他為活佛。有一天,禪師不小心坐在一根針上。禪師尖叫一聲:「哎唷!」跳了起來。學生當下喪失一切信心,就離開禪師,他說他很失望地發現師父竟然並未完全開悟,不然的話,師父怎麽會那麽大聲尖叫和往上跳呢?師父知道學生已經離開後,有點傷心,他說:「唉!可憐蟲。他應該知道,事實上,不僅是我,連針和『唉唷』聲都不是真的存在啊。」
我們不要像那位禪學生一樣,犯下衝動的錯誤。不要把懷疑看得過分嚴重,但也不要讓它們過分膨脹,不要對它們著迷或加以善惡的判斷。我們所需要學習的是慢慢改變我們對懷疑的態度;過去受到文化的製約和感情用事,未來應該採取自由、風趣和慈悲的看法。換句話說,要給懷疑時間,要給自己時間,以發現問題的答案,那不只是知識上或「哲學上」的答案,也是生活、真實、真誠和可行的答案。懷疑不會自動解除;但如果有耐心,就可以在內心創造一個空間,仔細而客觀地檢查、分析、消解和治療懷疑。我們的文化中所缺少的,是心理的鎮定和空靈,唯有靠不斷的禪修才能達到,而只有在這種心理才能慢慢培養和發展智慧。
不要急著想解決你所有的懷疑和問題;誠如上師們所說的:「急事慢做。」我總是告訴我的學生不可以過分的期待,因為精神的成長需要時間。光是把日文學好或成為醫生,就需要多年的時光:我們怎麽能夠期待在幾個星期之內就獲得一切答案呢?精神的旅程,是一種持續學習和淨化的旅程。當你知道這一點,你就會變得謙虛。西藏有一句著名的諺語說:
「不要把了解誤以為是證悟,不要把證悟誤以為是解脫。」密勒日巴尊者也說:「不要抱有證悟的希望,卻要一輩子修行。」對於我的傳統,我最欣賞的是它的腳踏實地和不尚空談,它強調最偉大的成就需要最大的耐心和最長的時間。


目錄:西藏生死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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